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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師

我在刊登在台灣《印刻》雜誌上的〈室有婦稚亦天真〉一文中提到美麗園家一樓餐廳牆上掛有一塊黑板,但沒有加以說明。實情是那時我家請了一位家庭教師,大家叫他朱先生,大概有四十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團形臉,上唇下巴都留鬍子,眉清目秀,和靄可親,容止言辭安詳,熱情柔和,禮儀自然,著傳統中裝,穿布鞋,很有儒家風度。朱先生是教寧生哥和小芸姊讀書的,那時他們已是小學生,我還剛能上幼稚園。我幼年時對朱先生朦朧的印象只是他的風度和氣質,這也是我常回憶他的原因,因此不會忘記他。這也可想見父親當年請這位家庭教師時的深遠用意了。

中國傳統教育是在幼兒啟蒙時就先入為主地把完美的形象呈現在幼兒的面前,就像嬰兒看月亮、星星和鮮花,看到的是完整的真實的美,重在對美和人生莊嚴的感受,而不是對名詞詳細解釋的知識。而書本中深奧難懂的字句當時雖不理解,但就像埋在心裡的種子,隨著孩子長大這些種子會萌芽生長開花結果,有根基會發展,會枝繁葉茂生生不息,能受用終生。父親幼年時受的就是這樣典型的中國傳統教育,使他能度過一生中經歷的許多大劫大難,創立了他的學說。父親大量的著作中,有許多教學思想正值得現在的教學界研究深思。

那時我年幼無知,最感興趣的是朱先生還會武藝,會教寧生哥打拳。據說他第一天來我家時,到花園裡走到牆腳邊,用手掌一推厚實的紅磚牆,三樓的鐵窗架都震得咯咯作響。鄰居的小孩也來看,都佩服得不得了,可惜那次我不在,這是事後大家都這樣說我才知道的。朱先生來,就在餐廳教哥哥姊姊讀書,在黑板上寫字,有時畫圖,有地圖也有算術式子,好像是全面教育。可惜朱先生在我家任教時間不長,以後就不知去向了。

碧綠小荷葉

有時父親與全家人一起在餐廳吃飯。一次我在大門旁玩,日影快正了,快到中午吃飯的時間父親回來了,手裡拿了一包東西到廚房對青芸姊說,這是杭州西湖的小荷葉,可燒湯吃。在餐桌上我坐在父親身旁,女傭端上一大碗清水小荷葉湯,父親用湯匙舀起卷曲的新鮮碧綠的小荷葉吃,小荷葉的大小一湯匙大約能裝兩個。父親說很有營養,清香能消暑,要大家都吃。我第一次吃這菜,滿口荷葉香,口感滑爽,是清水加點鹽煮的,也沒有油,也許清淡就是至味吧,父親吃得很高興。這也是至今我唯一吃過的最獨特的一種菜,色香味至今記憶猶新。回憶起來至今也只吃過這一次。

三十多年後我四十歲出頭了,父親已是晚年,有一次我給父親信中提到幼年時吃小荷葉湯的往事,我想再設法寄一包小荷葉給他,他還記得,但不要我寄了,也許那也是他最後吃過的一次。又過了十多年父親已過世十年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我第一次讀到父親寫的《今生今世》,在〈韶華勝極〉一章中說,我祖母對蔬菜瓜果都要長成熟了才摘下來吃,吃幼嫩未長成的就說是罪過。我五伯伯用罈子把竹林裡剛萌出的竹笋悶在罈子裡,不見天日在罈裡盤繞扭曲長得很大了取出來仍是黃嫩可吃,祖母看見了也要說罪過,不准這樣做的。

父親晚年對故鄉和祖先是更思念眷戀了,他在精神上從未離開過故鄉和祖國,但他說他在空間和時間上都是蕩子。我四伯伯有蕩子之才而無蕩子之德,這是父親對他十分確切的評價。而德才兼備的極致的蕩子是與大自然的德性相通的,我父親就是。

有一次下午父親回來帶來一包花生米,在餐廳給我大約十多顆,說不能多吃,少吃有滋味、多吃壞肚皮,小孩花生吃多了會傷食。

青芸姊

那時上海常有新電影上映,每次有了新電影就有新歌流行。周璇的歌家喻戶曉,常能聽到弄堂裡傳來周璇的歌聲,有收音機放出的,有留聲機放出的,也有人學著唱的。青芸姊看了電影回來,就講電影裡的故事給我們聽。有一次她看了電影《梅娘曲》感動得流淚,使她想起了往事。她說:有一次她乘船,在錢塘江上看見岸邊有一個小女孩穿著孝服跟在一夥抬著一具棺材的人後面走,她的眼淚突然噴了出來,不是流下來而是爆出來,一大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因為她想起了她父親死時她就是這樣的。青芸姊是一個感情非常強烈,而又有著無比韌勁的女性,因此能度過後來常人難以想像的苦難,現在九十四歲了還神清氣爽。

有一次青芸姊帶我到南京路的一家電影院看一場電影,是明星李麗華主演的,現在只有一個場景還清晰記得。男女主角在月光下並坐在船頭,相偎相依悄悄私語,是有船娘划的小船,兩岸朦朧的花叢柳蔭,響起了一曲後來流行的主題歌。這是電影前半場的歡樂高潮,但後來的劇情怎樣贏得青芸姊的眼淚我就不記得了。散了電影走出劇場,姊買了一個夾奶油的麵包給我吃。姊叫了一輛人力車,我吃著麵包跟在姊身邊,這時我發現一個比我稍高一點的衣衫襤褸的小男孩,瘦猴般很髒的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盯著我手中的麵包,我本能地轉到姊的腿的另一邊。就在要上車的一瞬間,我看到這孩子明亮的大眼睛在我面前一閃,我手中的麵包就飛走了。這孩子搶走了麵包立即塞進嘴裡飛快地逃走了,姊在車上給我拍著胸說寶寶不要怕,臉色憐憫。

那時候一般婦女都在家相夫教子忙家務,能自己謀生的職業婦女很少,像張愛玲、蘇青這樣能靠寫作生活的太特殊了。但青芸姊也有靠自己工作謀生的女友。姊說,有一次她執意要到這女友家去看看,女友勸她別去,但她好奇心強一定要跟著去。到了一座樓房看到有一架非常簡陋的踏板是鏤空的很陡的梯子,女友爬上去了,她也跟著上去,但她穿著高跟鞋艱難地爬到一半,陷入了上下兩難的困境,嚇出一身汗才進到女友非常狹小的房間裡。桌上有一碟腐乳,有蛆蟲在蠕動,女友把蛆蟲身上沾的腐乳刮了下來才把蛆蟲扔掉,腐乳一點也捨不得浪費。姊講時一臉的尷尬。

父親在《今生今世》中寫的胡村情景青芸姊也愛講,使我從小在心裡就有胡村的形象。姊說她十多歲時在門前園裡坐在板凳上捻綿線,感到長裙下腳旁有一堆東西在動,一看大嚇一跳,原來是一條菜花蛇正盤成一堆,把她的裙子當成了窩。最使她害怕的是,有一次夜裡朦朧的月光下她一個人走過一片樹林。在一根樹枝上突然垂下一條東西,掛在她面前,這東西像彈簧似的,立即又捲了上去,如此反覆動作,把她嚇呆了。她定了神細看,原來是一條大蛇。第二天有人告訴她,是有人捉了一條大蛇把蛇尾打結倒掛在樹枝上。蛇要向上捲去但支持不久又掉了下來,一定是潑皮之類的男人搞的惡作劇,幸好姊膽子不小,沒被嚇傻。

青芸姊幼年時生母就過世了,她繼母虐待她。繼母梳頭時用木梳打她,有一次把木梳也打斷了。繼母常大吵大鬧,她父親也由著她。有一次她與繼母乘船回家,還有幾個同路的人,到船碼頭要沿河岸走一段路,有人點著燈籠在前面帶路,她在後面跟著大人走,走著走著遇到一個缺口,大人都跨過去了,她沒跨過,跌落了下去,卡在水邊的兩塊石頭間,腿腳浸在水裡。這時她懵了,也不喊叫,只見上面是幽幽的星空身邊是潺潺的流水,人是清醒的,又像是在作夢。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前面有人發現怎麼少了一個小女孩,才打著燈籠往回找,把她抱了上來,這時天氣已很冷了,她凍得發抖。回到家裡她父親見她鞋子褲子是濕的,知道情況後心痛極了,打了繼母一巴掌,這次繼母不吵不鬧一聲不吭。

青芸姊空閒時喜歡看書,常講《紅樓夢》和《三國志》裡的故事。家裡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是她常翻閱的,她會買些中藥來醫治小毛病,也會在蔬菜食品上調配營養,使她在後來最艱苦的時期也能撫養她五個孩子健康成長。到她八十歲後還寄了一本食補手冊給我,使我妻子也很重視調配蔬菜的營養,常翻閱此書。

青芸姊有一個同父同母的弟弟名紹南,我叫他紹南哥。紹南哥也常來美麗園我們家。青芸姊沒上過學,她識字是我父親教的,她很聰明愛讀書,但她弟弟紹南不愛讀書,她和紹南一起聽我父親講課,一次我父親要他們兩人都背一段課文,她背出來了,但紹南背不出來,我父親不打紹南而要打她,說她沒管好弟弟,她不服。在掙扎中父親把她鼻血碰出來了,她就大哭,我父親要替她洗淨血漬她不肯,回去告訴我祖母,把我父親罵了一頓。

稚影綽綽

那時上海有兩所有名的教會女校,一所是聖瑪利亞女中,一所是中西女校。中西女校有中學、小學、幼稚園,幼稚園和小學男女生都有,初中、高中就只有女生。我進中西女校幼稚園時寧生哥和小芸姊就在該校的小學讀書,我從小班讀到大班,都是女教師。教我班的兩個女教師一位較胖,圓臉,大家叫她張先生,一位很清秀的是陳先生,都彈得一手好鋼琴。張先生有時把我叫到她身邊,問我爸爸媽媽和家裡的各種事情,她最喜歡聽我講爸和張愛玲的事,我就把自己知道的講出來。我說爸帶我去張愛玲家所見到的一些東西、吃過的東西、從陽台能見到的景色、他們帶我去靜安寺看到的各種兒童玩具和家裡有什麼張愛玲的書。張先生很有興趣的聽我講這一切。她也喜歡聽我講我爸的事,我就把自已知道的和青芸姊講給我聽的有關我爸的事告訴她。我講父親喜歡下圍棋、打太極拳、寫毛筆字。我還擺了幾個跟父親學打太極拳的姿勢給她看。

我幼年時喜歡看父親回家時在門外空地上打太極拳,父親全神貫注的神情和舒展瀟灑的動作引來一些小孩都跟著學,有大人也在看,有人說我父親有武功,幾個人都打不過我父親,我聽了心裡感到自豪。聽青芸姊說,父親在一座廟裡住過一段時間,把廟裡所藏的經書都讀完了,還向老和尚學會了打太極拳。有一次父親在火車上看見一位乘警欺侮一農民,勒索他的錢,父親怒不可遏,下車時把這乘警暴打一頓,圍觀乘客人人稱快。又一次在路上看到一警察在翻檢一挑擔的窮人,企圖勒索錢財,我父親用威嚴的目光盯他一眼,嚇得這警察趕快放走了那窮人。青芸姊講這故事時說:父親的三角眼發怒時是很怕人的。後來他到了日本,有一篇日本人寫的文章中也描寫了我父親的形象,像慈祥的老農,又很是威嚴。

有一次我在南京家的花園裡與父親一起玩,花園裡種有玉米、向日葵、賴葡萄、雞冠花、牽牛花、鳳仙花等,還有葡萄架,父親露出結實粗壯的臂膀,鼓起了上臂像饅頭似的肌肉給我看,在地上拾了一根小棍子給我,叫我打幾下他的肌肉,我輕輕地打了兩下,他笑著要我再打,這時聽到天邊響起了雷聲,風起雲湧,烏雲滾滾而來。父親指著天對我說烏雲來了,要下雷雨了,拉著我的手走回家裡,隔著大玻璃窗看外面下著大雨,父親大聲地唱起了〈雷雨歌〉:「轟隆隆,轟隆隆,打雷了;忽閃閃,忽閃閃,閃電了;嘩啦啦,嘩啦啦,下雨了……」我也跟著唱。後來看《今生今世》〈韶華勝極〉一文中說,他小時候山上發洪水,大人忙著抗洪水,他看到水漲上來,與弟弟兩人興奮激昂高聲唱歌,被我祖母罵是牲徒,我想大概唱的就是這首歌吧。

父親晚年有一張躺在臥榻上的照片,手臂仍很粗壯,一點不像古稀老人的手臂。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寫道:邵之雍有一次離盛九莉家晚了,守門人很不情願去開門,還罵著髒話,邵之雍發怒一拳把他打倒,跌得老遠。臉打腫了,幾天不敢上班,同夥說,九莉家的客人個子不大力氣很大,從此九莉心想之雍是真心愛她的。這段描寫與趙文瑄在《她從海上來──張愛玲傳》中演的儒雅書生型的胡蘭成好像極不相稱,但我相信趙演的與張愛玲描寫的都是真的。

家中有時會設宴請客,來的客人中有詩人、畫家、歌唱家等等。我還記得的詩人有路易士,畫家有胡金人,有好歌喉的是斯頌聲。路易士和胡金人在父親寫的文章中都提到過。斯先生在我家住過一時期,他每天都要練唱歌,從最基本的元音發聲唱起,讓我第一次聽到男高音能發出這樣華麗的美聲。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中的歌曲和聶耳的〈義勇軍進行曲〉、〈畢業歌〉、〈大路歌〉,我最早都是從他練唱中聽到的,覺得非常好聽。他瘦高個子,戴近視眼鏡,喉節很凸出。我那時還以為他的歌聲這樣好聽與他凸出的喉節有關。聽大人說他舉辦過演唱會。

那時我們家對面不遠是上海青年會的大院和操場,在我家三樓能清楚看到日本兵在操練。夏天這些日本青年只在兩腿間掛一塊遮羞布,幾乎全裸,有柔道摔角、用木棒對刺、幾個人腳綑在一起比賽跑、唱日本軍歌。斯先生在我家大聲唱聶耳、冼星海的抗日愛國歌曲,日本人也一定能聽到,但我們家好像毫無忌諱。也只有父親這樣敢想敢為的性格才能使家裡有百無禁忌的氛圍。這在倪弘毅寫的《胡蘭成二三事》、萬墨林寫的《汪精衛之死》和父親自己寫的《違世之言》中都反映了父親這種性格。畫家胡金人有一幅油畫畫的是南京中山陵秋天的景色,小溪石徑在叢林中蜿蜒,天高雲淡金秋深睿的中山陵有大雁南歸和秋蟲的鳴叫,色中有音調、音中有色調,是時空藝術的完美統一。這幅畫在美麗園家中一直掛到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才不知去向,但畫家的情意至今仍留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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